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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一浮的诗学思想

秦蓁

第一、马一浮诗学思想的基本逻辑是:
诗——感——仁心的苏醒——人文社会的重建

    “仁是心之全德,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,此理若隐,便同于木石,。如人患痿痹,医家谓之不仁,人至不识痛痒,毫无感觉,直如死人。故圣人始教,以《诗》为先。《诗》以感为体,令人感发兴起,兴假言说,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。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,故《诗》教主仁。……人心若无私系,直是活泼泼地,拨着便转,触着便行,所谓‘感而遂通’,才闻彼,即晓此,何等俊快,此便是兴。若一有私系,便如隔十重障,听人言语,木木然不能晓了,只是心地昧略,决不会兴起,岁圣人亦无如之何。须是如迷忽觉,如梦忽醒,如仆者之起,如病者之苏,方是兴也。兴便有仁的意思,是天理发动处,其机不容已。《诗》教从此流出,即仁心从此显现。……圣人说《诗》皆是引申触类,活泼泼地。其言之感人深者,固莫非《诗》也。‘天地感而万物化生’,仁之功也;‘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’,诗之教也。”(一/161)

湛翁此幅话的主要意义在:
第一,诗的本质,是感。(“《诗》以感为体,令人感发兴起,兴假言说,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。”  “其言之感人深者,固莫非《诗》也。”)诗者,感也,此为湛翁诗学思想中根本不移的观念。在湛翁论诗的文字中,比比皆是。如:
“感者即常惺惺也。‘感而遂通天下之故’,其感自发,故强名曰‘来’,不待物来而始感也。”(一/282)  按:“其感自发”与“不待物来而始感”,正是湛翁对人性的基本信心。(详后)
“孟子教人,处处使人感动奋发,此即《诗》教也。”(一/289)  按:孟子人性思想的根本意义,即人性本善,则令人感动奋发者,非善者何?而《诗》教具此功用,乃由诗教契于人性中对善的向往。湛翁此语当作此看。

第二,诗的功用,是苏醒仁心。(“人心若无私系,直是活泼泼地,拨着便转,触着便行,所谓‘感而遂通’,才闻彼,即晓此,何等俊快,此便是兴。若一有私系,便如隔十重障,听人言语,木木然不能晓了,只是心地昧略,决不会兴起,岁圣人亦无如之何。须是如迷忽觉,如梦忽醒,如仆者之起,如病者之苏,方是兴也。兴便有仁的意思,是天理发动处,其机不容已。《诗》教从此流出,即仁心从此显现。”)“此是以中国哲学的人性论,解释中国诗学的兴发论;以仁心的苏醒,揭示兴的本质。在中国诗学史上实为重大创见。”(邓小军《关于中国现代学术》)在湛翁看来,一切文化皆自心性中流出,唯人心不死,方能保存一脉善根,而唯留此一脉善根,人类的文化方不至于灭绝。中国传统人性论,以善为本,因此,在中土传统价值分崩离析的年代,湛翁深致忧患之意:“本心为人所固有,莫不皆同。只因西方学者从来无人见性,其过之风俗制度又从而陷溺之。及锢蔽既久,虽有本心,亦发露不出,可叹。”  按:此段话当作三层意思看。第一,肯定人性的普遍价值。(“本心为人所固有,莫不皆同。”)第二,揭示出中国文化中心性之学的意义。立中国本位文化之正统,是发露本心、显露仁德。(“只因西方学者从来无人见性,其过之风俗制度又从而陷溺之。”)第三,一旦迷失中国文化之正,则陷于可悲可叹之境地。(“及锢蔽既久,虽有本心,亦发露不出,可叹。”)

在湛翁看来,能复苏仁心的,应是诗教。

“凡答问仁者,皆《诗》教义也。……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,故《诗》教主仁。说者、闻者同时俱感于此,便可以验仁。佛氏曰:‘此方真教体,清净在音闻,欲取三摩提,要以闻中入’,此亦《诗》教义也。如佛说《华严》,声闻在座,如聋如哑,五百退席,此便是无感觉,便可谓之不仁。……须是如迷忽觉,如梦忽醒,如仆者之起,如病者之苏,方是兴也。兴便有仁的意思,是天理发动处,其机不容已。《诗》教从此流出。”(一/158)

湛翁此一诗学观念,深深植根于儒家文化。

一、根源于对人性的信心,对天赋人性本善深致同情。
“‘《诗》之所至无不至焉’者,即仁之所感无不通也。”(一/273)
“诗亦人人性分中所有”(一/637)
“人心根本即是圣贤血脉,心若不死,即是此血脉不亡,万事万物皆从此出。”(一/849)
“吉凶之道,贞胜者也。今言奋斗,但秉此仁心以抗暴力,有刚大之气,必可以济蹇难,乃所谓贞胜也。中土先哲具此信念最坚,故不忧不惧。”(二/727)
“然以诗教言之,诗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,特缘感而发,随其所感之浅深而为之粗妙,虽里巷讴吟之出于天机,已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,又何人不可学耶?”(三/981)
“仁要自己识取,不能假借于人。”(三/1157)

按:圣人本仁,而人心根本,亦乃圣贤血脉,此正谓人人皆可为尧舜、人人皆可体仁践道。诗为人人性分中应有之事,则诗教即体仁,缘感而发,即仁心的当下呈现,则“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,亦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”,则无人不可学诗,无人不可体仁。体仁,亦即天机的舒发,亦即心灵的复苏,于是血脉不亡、人心不死、万事万物皆出于此,天地元气大化氤氲。

湛翁此幅思想,正承续原始儒家“天赋人性本善”的观念,如:《诗经·大雅·烝民》: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则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。”《论语·雍也》:“子曰:‘人之生也直’。”《孟子·告子上》:“有天爵者,有人爵者。仁义忠信,乐善不倦,此天爵也。”《中说·立命篇》:“董常叹曰:‘善乎颜子之心,三月不违仁。’子闻之,曰:‘仁亦不原,姑虑而行之。尔无苟羡焉。惟精惟一,诞先登于岸。”而其现实意义,则在对当下整个民族、社会心灵困境的回应。依湛翁,当下的困境,在于“蔽于习”:“性只是善,无有不善;只是仁,无有不仁。其有不善、不仁者,习也。”(二/874)“蔽于习”则失中国文化之本位,则失继往开来之资源。而, “仁者心无私系,以百姓之心为心:天下之饥溺,己之饥溺也;生民之疾苦,己之疾苦也。”(一/273)以诗开发人性的善端,即复苏人类的仁心;对人性本善的认同,亦即对中国文化的敬意。 

二、植根于对精英的期许,乃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传统。
“故洁其身,士之职也;使天下归乎洁,圣人之心也。”(二/1)
“大局已成孤注,亦何所容身,将来志事决不能如梨洲、亭林之安然肥遁,可知也。譬之弈然,全局已无一活子,而犹自诩国手,其谁信之。吾侪如得免沟壑,当思如何绵此圣学一线之传;如何保此危邦一成一旅之众;如何拯此生民不拔之苦。此今日士类人人当负之责也。”(二/849)
“须知仁以为己任者,曾子本为士言之,不必其在位也。造次颠沛必于是,尤贵于处变时验之,不期于世之治也。”(二/874)

按:关怀超越于个人私利之上的社会公共利害之事,乃中国士大夫不能忽忘于心的担当。英雄本色,全是仁者情怀。湛翁坚信人性本善、可以感通,而亦直面天下滔滔、人心暗昧的事实,能提撕人心、洞烛人性者,其唯士乎!故湛翁论诗,实承望诗人秉圣人心志,行先觉之任,拯救人心于长夜。其尝有意选诗,自述:“详其来历,通其旨意,以便教学。善读者潜心以求之,庶几继轨《三百篇》,而六艺之旨可以概见。以是为教,其必有感发兴起者矣。今者,遭世衰乱,书史荡析,避处空山,无复取材之资,岂天将丧斯文耶?虽然,使世有好学深思心知此意者,踵吾规模而为之,则是书也固不必自我成之矣。”(三/1009)  此处,可注意者有二:1、以担当斯文自视,正是士人心态的拳拳呈现。2、肯定道统承续,并对未来有仍者深怀信心。(“继轨《三百篇》,……岂天将丧斯文耶?……世有好学深思心知此意者,踵吾规模而为之”)而湛翁之深许子夏:“兹篇广圣德而纳之于《诗》,方见《诗》教之大,非子夏殆未足以语此。篇终记:‘子夏蹶然而起,负墙而立曰:弟子敢不承乎?’ 须是如此方足以传《诗》,知此则知西汉以来博士经生之说未能承当得此事。”(一/272)其深意,亦正许其承当意识之坚、之毅、之当下决然。

“‘天地感而万物化生’,仁之功也。”(一/161)因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传统不会消亡、因为人心根底的一点善念不会消亡、因为诗教的本质即直契人性中对善的向往,故,诗教可拯人性于蔽溺之中,可令仁心获得苏醒,此即湛翁抉发出诗可苏醒仁心之内在依据。

第三、诗教的意义,乃在于人文社会的重建。(“圣人始教,以
《诗》为先。”“‘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’,《诗》之教也。”)
“自古以来,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,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。陶诗云:‘汲汲鲁中叟,弥缝使其淳。’真能得圣人之用心。”(三/1028)

按:湛翁此言,逗露两条消息。1、诗人应可持圣人心志。“今欲学诗,以知圣为要”此为湛翁始终坚持者。2、诗人亦应具儒者情怀(“鲁中叟”),而所志者,当在人文社会的重建(“弥缝使其淳”)。这即赋诗人以匡救社会人心之职责,即,使政治合乎文化、以文化规范政治。换言之,即:诗——文化高于政治并可以影响政治。此点极为重要,请分疏言之。

“春秋之世,朝聘宴飨皆用歌诗,以微言相感;天竺浮屠之俗,宾主相见说偈赞颂,犹有诗教之遗。中土自汉、魏以来,德衰政失,郊庙乐章不复可观。”(三/181)
“国家生命所系,实系于文化,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。……历史之演变,只是心理之表现。因为万事皆根于新,其动机往往始于一二人,其后遂成为风俗,……一人思想正确,亦可影响到群众思想,使皆归于正确。……势力高于一切,遂使正义公理无复存在,于是言正义公理者便成为理想主义。若人类良知未泯,正义公理终不可亡。不为何等势力所屈服,则必自不承认现实主义而努力于理想主义始。……尤其是在现时,吾国家民族方在被侵略中,彼侵略国者正是一种现实势力。许知势力是一时的、有尽的,正义公理是永久的、是必中的。……吾人今日言论,皆可影响未来,故必须选择精当,不可轻易出之,因其对于未来所负之责是最重的,这是‘审其所谓’。”(一/51)
“吉凶之道,贞胜者也。今言奋斗,但秉此仁心以抗暴力,有刚大之气,必可以济蹇难,乃所谓贞胜也。中土先哲具此信念最坚,故不忧不惧。”(二/727)  

按:湛翁此三条,皆表明文化高于政治。依第一条,文化高于种族之辩,天竺浮屠,若能依于中土文化,则可许其“犹有诗教之遗”。湛翁与近人持尊王攮夷之说不同者,乃在其深深认同原始儒家不以种族地域分中国与夷狄之见地。“中国行夷狄之道,则夷狄之;夷狄行中国之道,则中国之。重德尚礼则为中国,悖德作乱即是夷狄。中国与夷狄之分,如是而已。此与今之国家主义、民族主义迥然不同。”(三/1146) 思想资源出于传统,然,其现实意义亦昭然可见,概言之,即首尊文化也。依第二、三条,文化之恒久意义高于一时一地势力之猖狂。势力乃一时的、有尽的,而文化乃出自人心、出自良知,人心不应亡,则文化自有其所负之责。并且,“国家生命所系,实系于文化”,能抗势力(“暴力”)者,亦唯“仁心”。尤当注意者,湛翁此处将中华民族历千劫而生命力犹存之原因,归结于对文化的信仰与保持:以仁心抗暴力,必可以济蹇难,必可以致贞胜。

“《诗》教通于政事。”(一/17)
“今观《外传》之言,多达于政事。此见先汉诸儒说《诗》,不与经生博士相类。据其言以观之,知其达于政,乃真得《诗》教之旨也。”(一/275)
“古者朝聘往来,赋诗见志,以微言相感。”(三/1012)
“‘《诗》亡而后《春秋》作’,则知《春秋》之用即《诗》之用,拨乱反正之新即移风易俗之心也。”(三/1032)
“先儒谓乐亡而后乐教皆寓于诗。古人之诗皆可以歌咏,被之管弦,即是乐教。……盛世之民,日日熏陶于礼乐之中,故其暴戾之气、机诈之心自然消失,周旋进退,见闻酬答,日用伦常之间莫不雍雍穆穆。此是何等气象!今则不然,上下凌夷,进退乘方,肆其暴戾,逞其机诈,礼乐之教亡,而人类苦矣。”(三/1012)

按:湛翁此五条,皆表明文化与政治紧密相关。依第一、二、三条,诗教通于政事,即文化通于政治,乃自中国文化传统资源中来。依第四、五条,诗之功用,正在政治放失时拨乱反正、移风易俗,而使社会达“雍雍穆穆”之理想状况。既然文化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政治社会的好坏,那么,匡正时俗莫过于教化之为要。诗教以感为体,正在发舒人性中的善端,唯人性中的善端发舒、仁心苏醒教化之功始达。依此逻辑,湛翁故推重诗教。


“君德之仁,即《诗》教之体也。”(一/274)
“必先志至,而后诗至,礼乐皆至也。今言其验,亦从微以至著,由近以及远,从勉以至安。始于‘克己复礼’之功,终于‘天下归仁’之效。”(一/275)
“窃惟君子之用心,凡有裨益民俗之道,虽小弗遗,虽劳弗恤。……仁为己任,存先圣之遗泽于垂绝之交,其功不在禹下。”(二/767)

综上所述,马一浮诗学思想的核心逻辑,可以表示如下:
诗——感——仁心的复苏——人文社会的重建



第二、马一浮诗学对中国传统思想资源有
精微的继承和发展



在中国传统诗论里,固有“诗者,感也”的观念,湛翁发展之,以仁心来说人心,以诗为仁心复苏的契机。在中国诗歌创作中,“诗史”的概念极其重要,湛翁阐发为“有史有玄”。在中国学术史中,强调“士先器识而后文艺”,湛翁以六艺统摄一切学术,又以诗统六艺,从而证知诗非小道。在中国思想史中,“思无邪”究竟如何诠释历有争议,湛翁特抉真善一体,说法圆融。
试分疏述之。

一、“诗者,感也”传统固有之。而感者唯仁,乃湛翁新义。
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凡音之起,由人心生也。……感于物而后动,是故先王慎其所感者。”
《汉书·艺文志·诗赋略论》:“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,于是有代、赵之讴,秦、焚之风,皆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,亦可以观风俗、知厚薄云。”
《文心雕龙·风骨》:“《诗》总六义,风冠其首,斯乃化感之本源,志气之符契也。”
高仲武《中兴间气集序》:“诗人之作,本诸于心,心有所感而形于言,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。”
朱熹《诗集传序》:“诗者,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。”
焦竑《雅娱阁集序》:“诗非他,人之性灵之所寄也。苟其感不至,则情不深,情不深则无以惊心而动魄,垂世而行远。”
叶燮《原诗》内篇:“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,一一触类而起,因遇得题,因题达情,因情赋句。”

按:由上所引材料可证,诗者以感为体,乃中国文化传统中确信不移的观念。湛翁强调感者唯仁,强调诗可以苏醒仁心,是彻底沟通中国诗学与中国哲学,其对仁心苏醒的阐发,已详于前,此处,再对其沟通中国诗学与哲学的努力略作证明。

(合适的材料还未找,俟后补上。)


二、“诗史”为中国诗学之最高境界,“温柔敦厚”为中国诗学之基本性格,湛翁 “有史有玄”之说,是在此基础上的自出新义。

“如今曰背景,犹之史也;亦曰灵感,犹之玄也。”(一/742)

“言乎其感,有史有玄。得失之际为史,感之所由兴也;情性之本为玄,感之所由正也。史者,事之著;玄者,理之微。善于史者,未必穷于玄;游于玄者,未必博于史。兼之者,其圣乎!史以通讽谕,玄以极幽深。凡涉乎境者,皆谓之史。山川、草木、风土、气候之应,皆达于政事而不滞于迹,斯谓能史矣!造乎智者,皆谓之玄。死生、变化、惨舒、哀乐之形,皆融乎空而不流于诞,斯谓能玄矣!”(三/180)

按:此段文字,乃是表示:诗中的史,1、即是政治社会现象,记述政治的好坏得失(“得失之迹为史”);2、史是诗人兴发感动的[外在]来源(“感之所由兴也”);3、史通向政治批评,史的目的是政治批评(“史以通讽谕”)。诗中的玄,1、即是诗人的人性及其活动这一兴发感动的[内在]本源(“情性之本为玄”);2、玄是诗人体认自然之理、人伦之理、人道之理、人道政治之理的智的活动(“造乎智者,皆谓之玄”);3、玄是诗人兴发感动的无限资源(“玄以极幽深”),是兴发感动和政治批评的价值尺度(“感之所由正也”)。如前所述,感者为仁,则仁之大,无所不包,史、玄俱摄,境、智双修。由此,可以解释:1、何以“诗史”境界为高?2、何以“温柔敦厚”为诗学性格?

请为略述。

1、何以“诗史”境界为最高。

“(少陵)……体物哀民,一一从恻怛流出,怨诽而不怒,真《小雅》诗人之志也。”(二/120)
“国已不国,容身何处?……朝野上下犹掩过饰非,自扬功烈,曾无哀痛罪己之意,此亦从来所无。……涂饰欺罔,举国以为当然,真可异也。吾心恻然不能已,作得五言长篇一首,今以附览。前寄子恺是变风,此却是变雅,可当诗史,不为苟作。”(二/849)
“(余)老而播越,亲见乱离,无遗身之智,有同民之患,于是触缘遇境,稍稍有作,哀民之困以写我忧,匪欲喻诸行路。”(三/181)
“咏史诗须有寄托,意在陈古刺今,方见诗人之志。”(三/985)

按:湛翁以上言论表明:第一、诗史之源流,出于人溺己溺之仁心(“体物哀民,一一从恻怛流出”,“哀民之困以写我忧”,“有同民之患”);第二、自陈作诗旨意,乃秉承少陵诗史遗意(言少陵“真《小雅》诗人之志也”,自述是“是变雅,可当诗史,不为苟作”);第三、诗史之实质,乃仁者天下一如之悲愿(“体物哀民”,“无遗身之智,有同民之患”,“须有寄托”,“刺今,方见诗人之志”)于是处理解湛翁诗学中之“史”,正乃儒者对现实苦难的秉笔书录、当下承担,而其根源,乃出于仁心不已。

2、何以“温柔敦厚”为诗学性格。

“以感为体者,其惟《诗》乎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志即感也。感之浅者其言粗近,感之深者,其言精至。情感所发为好恶,好恶得其正,即礼义也。故曰‘发乎情,止乎礼义’,‘惟仁者能好人,能恶人’,此孔子说《诗》之芽按也。诗教本仁,故主于温柔敦厚。”(三/1008)

“今人以感情归之文学,以理智属之哲学,以为知冷情热,歧而二之,适成冰炭。不知文章之事发乎情,止乎礼义,忧乐相生,有以节之,故不过;发而皆中节,故不失为温柔敦厚。看古人诗总多温润。如云‘虽无旨酒,式饮庶几;虽无佳肴,式食庶几’,情意何等恳挚,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,乃能兴于诗。移刻薄为敦厚,转粗犷为温润,乃能‘立于礼,成于乐’,亦即变化气质之功。昧者反是,但以增其回邪耳。”(三/1022)

“须知古人说诗,各有其得力处。温柔敦厚之旨,当反之自心,看能体会到甚处。若有一豪刚忿,则遇物扞格,去诗教远矣。”(二/839)

按:湛翁以上言论表明:第一、温柔敦厚之源流,乃出于恳挚温润之仁心(“诗教本仁,故主于温柔敦厚。”);第二、温柔敦厚之功用,乃在变化气质,使人心归于正,最终成就一雍雍如也的礼义社会(“移刻薄为敦厚,转粗犷为温润,乃能‘立于礼,成于乐’,亦即变化气质之功。昧者反是,但以增其回邪耳。”,“遇物杆格”,亦即未能令新包被万物,亦即仁心有暧昧不显之处。);第三、温柔敦厚应是与人心本来最契合无间的(“看古人诗总多温润。……情意何等恳挚,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,乃能兴于诗。”)。于是处理解湛翁诗学中之“玄”,正乃儒者对天道人心的体认、体证、体现,而其根源,亦正在于仁心不已。

湛翁有旧句云“自古言皆寄,从心法始生”,而其亦常强调“境智俱足”(三/992)、“境智一如”(三/989),以“有史有玄”为诗学准绳,深味其中消息,应是“陈古刺今”(三/925)之史家性格,应是“近偶为诗,亦是恻怛动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”之哲人情怀。而其深厚的根源,依旧出于穆穆不已的仁者体念。故,湛翁“有史有玄”之诗教理念,“理事双融、境智俱足”(三/992)之作诗笔法,依然深深植根于他的仁学思想。


三、“学术乃天下之公器”,湛翁更特标诗统摄六艺,开出学术新格局。


《礼记·经解》:“孔子曰:入其国,其教可知也。其为人也,温柔敦厚,诗教也。……书教也。……乐教也。……易教也。……礼教也。……春秋教也。”

白居易《与元九书》:“就六经言,《诗》又首之。”

按:依上,孔子所言六艺之教,实际上,正是以诗教为先,唐人的表述,也如此。然,“以诗教为先”与“诗摄六艺”,毕竟不同。湛翁逻辑如下:

六艺统摄一切学术——六艺统摄于一心——诗统摄六艺(即统摄一切学术)

请试分疏。

“何以言六艺该摄一切学术?约为二门:一、六艺统摄诸子;二、六艺统四部。……上来所判,言虽简略,欲使诸生于国学得一明白概念,知六艺总摄一切学术,然后可以讲求。”(一/12)
“心统性情,性是理之存,情是气之发。存谓无乎不在,发则见之流行。理行乎气中,有是气则有是理。……此理自然流出诸德,故亦名为天德。见诸行事,则为王道。六艺者,即此天德王道之所表显。故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,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,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。”(一/19)
“其实六艺并是一心所摄,亦犹思贯四事也。心之发用,不出四事。”(一/662)
“《诗》以‘动天地、感鬼神’。《诗》即《易》也。交相摄融,不离一心,塞于天地,互乎古今。易言之,则,诗》之所至,《书》亦至焉;……《礼》亦至焉;……《乐》亦至焉;……《易》亦至焉;……《春秋》亦至焉。五至之相,亦即六艺之所由兴也。五至始于志,故六艺莫先于《诗》。”(一/278)
“举一《诗》而六艺全摄。”
“知仁包四德,即知《诗》统四教。”(一/273)
“摄于志而主乎仁则谓之诗,被于物而措诸万事则谓之六艺。”

按:依湛翁,六艺为大(“被于物而措诸万事”),六艺应具经世意义,亦应自人的心志自然流出,六艺统摄一切学术,则一切学术,均应具经世意义,均应与学者生命、心灵息息相关,此之谓六艺统摄于一心。而人心本仁,诗教体仁,则,诗统摄六艺,则,诗统摄一切学术。脉络分明,条理彰然,其意义乃在于:第一、言诗非小道,非仅如传统中所云仅为其有裨益于世道人心之用,更在于起本源出自人心天道;第二、一切学术,皆理应符合于人心天道(“今治六艺之学为求仁也。”)。故,湛翁“诗统摄六艺”之学术格局,依然深深植根于他的仁学思想。

三、以“真善一如”之思想,赋“思无邪”以新义,说法圆融。

  历来解说“思无邪”者,以三种思想较有代表性:1、《集解》:“思无邪,归于正也。”认为诗均为内容纯正的作品。2、朱熹《读吕氏诗记桑中篇》:“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,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,则彼之自状其丑者,乃所以为吾警惕惩创之资。……曲为训说而求其无邪于彼,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。”认为诗之恶者,乃为“惩创人之逸志”(《论语集注》)。3、《郑浩·论语集注述要》:“古义邪即徐也,无虚徐则无他骛,……盖言诗三百篇,无论孝子、忠臣、怨男、愁女,皆出于至情流溢,直写衷曲,毫无委托虚徐之意。”这是不涉及诗的道德价值判断,唯肯定其真。湛翁诗学思想中,“即真即善”的表达,应可圆融解决其间矛盾。

“《诗》教主仁。说者、闻者同时俱感于此,便可验仁。”(一/161)
“读诗者须有同感,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,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,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。”(三/1007)
“诗以道志,大抵所感真者,其言亦真。”(三/999)
“诗以感为体,必有真情实感,然后下笔,诗味自有不同。”(三/1034)
“仁要自己识取,不能假借于人。”(三/1157)
“诗只是道性情,性情得其正,自然是好诗。”(一/595)
“实则一切言语皆属于诗,真有至诚恻怛之怀,发之于言,自是感人。慈母之爱子,不学而能歌,赤子之于母,闻声而相喻,几以真情感通之故。即如吾今为诸子说此,谆谆之意,或有所感,亦是相爱无已之意为之耳。”(三/1012)
“‘有益于人生者为善。’先生曰:‘合于善者始为生。’”(三/1139)

按:湛翁以上话语表明:第一、诗,既应真,又应正(“必有真情实感”,“性情得其正,自然是好诗”);第二、真者自正、自善。因为真者,为所感;能感者,必由仁心之苏醒;仁心苏醒,无不正、无不善(“真有至诚恻怛之怀,发之于言,自是感人”);第三、非仁心,无以感人;非仁心苏醒,无以受感(“闻者同时俱感于此,便可验仁。”“读诗者须有同感,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”)。依于此幅思想,“思无邪”,是言诗人以仁心感召,读诗人因仁心复苏而受感召,乃达于真善一如、知情相感的境界。此等观念,依然深深植根于其仁学思想。


第三、马一浮诗学思想的品格,

    是为己之学与淑世情怀


湛翁尝有言:“我为学得力处,只是不求人知。”(三/1078)此乃自述学术品格,不汲汲于俗世声名、不昭昭然随波逐流,然湛翁全幅诗学思想,实当视作儒者为己之学与淑世情怀的呈现。前者,表现为他与友辈的相交相勉,以诗相交,实即以道相友;后者,表现为他对诗教的信心执著,以诗传布,实即以道相俟。

请试为分疏。

“感之所被,违应不同,有受有不受也。必有同感而后有同声。古者目诗为微言。微言者,言不能尽以喻诸人也。故晤言一室,不可求应于殊俗,大音希声,不可求适于里耳,其情隔也。……始予与啬庵相识,年俱未冠,以言诗相得,及乎耆艾,更历世变多,其所涉益广,所感益深。当其羁旅行役,忧患疾病,触事遇缘,未尝不以诗相往复,咸自其胸襟流出,无一字之苟。……《论语》末后之教曰:‘不知言,无以知人也。’后之君子欲知啬庵之为人者,求之其诗而已足;欲知其诗者,观于吾言而可信。”(二/54)
“来此月余,得诗十余首,大都杂书所感,非流连光景之作,绝不能流布。异时相见,可共讨论耳。”(二/1043)
“先生近示《孤斟诗》云:‘蹙蹙天机浅,悠悠世网深。不存三代直,常患四夷侵。圣远难为说,诗亡遂至今。谁能求甚解,吾亦但孤斟。’读后深为惭悚,觉自家病痛正在于此。”(一/568)

按:以上三条,皆摘自湛翁与友朋书札。其中至少透露出三层消息:第一、以诗相交的基础,是心灵的投合(“必有同感而后有同声”),若不具备此基础(“感之所被,违应不同,有受有不受也。”),即不求人知(“晤言一室,不可求应于殊俗,大音希声,不可求适于里耳,其情隔也。”)。不求流布,亦正不邀誉于当时(“绝不能流布,异时相见,可共讨论耳”);第二,以诗相交的意义,乃友朋之间以道险乎砥砺、警惕自心(读《孤斟诗》“深为惭悚,觉自家病痛正在于此。”);第三、以诗相交的实质,乃以道自证、以道相友(“欲知为人者,求之其诗而已足。”)。依上,湛翁与友朋以诗相交,乃因于仁心的感通、成就于仁心的培植,关系到自家生命的生长、灵魂的苏醒,是儒者的为己之学。

“孔门说《诗》贵告往知来。”(一/270)
“言者意远,闻者神俱,由一人之心以通天下之纸,始可与言诗矣。……以寄一时之思。”(二/27)
“国已不国,容身何处?……吾心恻然不能已,作得五言长篇一首,今以附览。前寄子恺是变风,此却是变雅,可当诗史,不为苟作。‘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希’,格局谨严,辞旨温厚,虽不能感时人,后世必有兴起者,贤辈勉之。……但令种子不断,如大鉴所云:‘心地含诸种,普雨悉皆萌’。吾纵不能见其成熟,但稍露萌芽,亦无可憾。”(二/849)
“时人方恶古典文学,欲返之草昧,出辞鄙倍。中土自有种智流传,岂能遏绝。终不可令天下人尽安下劣,他日必有文艺复兴之机。”(二/1032)
“昨偶得二诗,亦是缘感而作。然闵乱之言,初不为一国一时,颇得诗人之深旨。”(三/996)
“如使文字犹存,不随劫火俱尽,六合之内,千载之下,容有气类相感,遥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,求之斯编而已足。”(三/181)

按:由如上材料,至少可证三点:第一、湛翁敏感于所处的时代,是乱世(“国已不国,容身何处?……不能感时人”,“天下人尽安下劣”,“劫火”);第二,于此乱世中,湛翁仍对未来怀有乐观的态度和向往(“他日必有文艺复兴之机”,“六合之内、千载之下,容有气类相感”);第三、湛翁以诗来延续人心善种、发舒人心之仁(“可当诗史,不为苟作。……虽不能感时人,后世必有兴起者,贤辈勉之。……但令种子不断,……吾纵不能见其成熟,但稍露萌芽,亦无可憾。”“告往知来”)。依上,湛翁身居风雨如晦之际,以诗为教、以诗传布,乃因于仁者以天下为心的悲苦、深于对仁心必得复苏的信心,始发以诗感人心、济后世的大愿,其以道相俟、以道自任的担当,是儒者的淑世情怀。

结语:马一浮的诗学思想,极其广大圆融:源于仁心的可以复苏,安于天下归仁的礼义社会。是对传统思想资源的继承、体证,也是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、回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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